英語演講比賽前三天,系主任和指導老師驗收過後,溫慕言算是功成身退,我也終於可以結束一直以來尷尬的練習時光,的確鬆了很大一口氣。那日,老師們都離開後,溫慕言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坐在窗邊的位子,看著講臺上的我,似乎不打算離去。
「阿溫,謝謝你,你可以走了。」我漠然走到他身邊,拉上窗簾。
「是不是過了今天,我們兩個就再也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了?」溫慕言的聲音空悠悠地飄盪在偌大的視聽教室裡。
我沒有回答,只是沉默,過了許久才開口問了梗在心頭好幾日的疑問。
「你和何穎柔⋯⋯真的分手了嗎?」
「我提了,可是她不肯。」阿溫聞言猛地離開座位,繞到我身前,低首扶住我的雙肩,聲音帶點嘶啞,充滿濃濃的無奈。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跟他分手,他一旦屬於我,就永遠是我的!
腦中掠過何穎柔當日字字見血的宣言,想起來還是讓我脊背發涼。
「分手是兩個人的事,不是你說了算。」我了然地點頭。
「關關,妳和安卓在一起開心嗎?他對妳好嗎?」溫慕言忽然這麼一問,讓我當場啞口無言。
我該誠實告訴他,我和安卓根本不可能嗎?
「阿溫,其實我⋯⋯」
「別說!」話未竟,溫慕言倏地伸手遮住了我的嘴,打斷我接下來的話語。
我睜著眼,不解地仰望著他,卻見到他眼底逸出的痛楚,早就脆弱不堪的心立即瓦解,碎片紛飛。
「算了,我想,我沒辦法承受妳的任何答案,就當我沒問。」他仰靠在牆邊,伸出修長的大掌遮住自己的雙眼,語氣中的哀傷讓我忍不住紅了眼眶。
我情不自禁走上前,緩緩拉下他覆在眼上的手,深深看進他的眼底,心裡。
「阿溫,聽我說⋯⋯」
恰在此時,溫慕言的手機乍響截斷了我的話與瞬間騰起的決心,我又退縮了。
他低頭看了眼,藍眸霎時出現一抹光芒,帶著興奮及企盼對我說:「是我媽媽!」
第一次見到他一掃憂愁的眉眼,適才的低氣壓瞬間被烘散,我忍不住也跟著阿溫一起期待著,他許久未聯絡的母親究竟會帶來怎樣的好消息?
「快點接吧!」我露出微笑,鼓舞著他。
「嗯!」
溫慕言興高采烈地接了電話,原本雀躍的聲調卻越來越淡,談話經過一陣子,溫慕言忽然拉開教室的門走了出去,過了很久很久都沒再回來,我心起疑竇,緩緩移步而出,走廊上竟沒了他的身影。
跑去哪裡了?
「阿溫?你在嗎?阿溫?」
我輕悄悄地沿著走廊踅行,冬日入夜後的系館,一陣泛寒涼意鑽過窗縫吹入心頭,那刺骨的沁冷讓人渾身不自在,我突然起了不好的預感。
「阿溫!阿溫!你在哪裡?」我開始著急地奔跑起來,繞著系館一層又一層尋找他的身影。
最後在通往頂樓的樓梯間見到阿溫熟悉的身影,我奔了過去,他正靠坐在牆角仰著頭,黑暗中,看不清面容。
「阿溫,怎麼跑來這裡?」我在他身旁彎下腰,冰涼的掌心碰觸到他的臉頰時,竟是一陣溼濡溫熱。
他在哭!
我就著窗外的月光仔細探看,阿溫仰著頭,一串串淚水如泉湧,從眼角汩汩而出,順著輪廓美好的頰畔滑落在地。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我立在他身前,有些驚慌失措。
「關關!」溫慕言忽而上前環住我的腰際,將頭埋在我的肚子上,接著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
我第一次見到這樣失控的溫慕言,當場嚇傻,不知該如何是好。
「阿溫⋯⋯」我顫抖著雙手,輕輕撫著他柔順的金髮。
約莫一刻鐘後,阿溫的哭聲稍歇,我拉開他的手,緩緩蹲下身,從口袋裡掏出面紙,一點一滴將他臉上的殘淚擦去。
「阿溫,我在這裡。你還好嗎?媽媽怎麼說?」
一聽到媽媽二字,他暫歇的眼淚又慢慢浮上眼眶。
「對不起,在妳面前丟臉。」阿溫忽然站起身別過臉,緊皺眉頭的樣子讓我看得好心疼。
「阿溫,沒關係,真的沒關係。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我在這裡,我陪著你。」我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讓他感受到那兒傳來的怦然。
溫慕言回望著我,眼中盡是不置信。
「真的,我就在這裡,哪也不去。」我堅定地望著他。
此刻的他,需要的是溫暖,我實在不忍拋下他離開。
「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我舉起手撫著他的臉頰,希望為他撫去悲傷。
「媽媽說,我的出現打擾了她的生活。」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之前的相處明明很不錯,我常買禮物給弟弟妹妹們,還打算去她那裡過聖誕節,可是媽媽剛剛說,她的丈夫昨晚突然跟她大吵,要她在我和他們之間做選擇,他似乎怕我出現,會破壞他們幸福的家庭。」
「怎麼這樣!無論如何,你都是她的兒子啊,怎麼能這麼殘忍,不讓你們相聚?」
「也許,是怕媽媽會因為我有錢而離開他們吧,他們家的狀況感覺並不好。媽媽為了顧全現在的家,就不要我了。」溫慕言頹喪不已。
「好過分的一家人!那你媽媽也就這樣丟下你?」我替他感到生氣,就算改嫁,血濃於水的親情怎能說斷就斷?
溫慕言搖搖頭哀傷地說:「她說有空會偷偷來找我,不會忘了還有我這個兒子,我覺得她只是在說好聽話,如果她沒忘了還有我這個兒子,為什麼這麼多年,從來都沒回英國看我?爸爸死的時候,她也沒出現,她一定想徹底忘掉那些不好的回憶,包括我。所以,最後我就說,不如別聯絡了,她竟回我,也好,那就暫時別聯絡。」說著說著,溫慕言的眼眶再度泛紅。
「阿溫,她只是說『暫時』,不是永遠!也許她有難言之隱啊!」我忍不住為他的母親抱屈。
「有什麼差別嗎?如果還愛我,就不會這麼無所謂,不管暫時或是永遠,總之都已經說出別聯絡這樣的話。」
「阿溫!」他總是如此,死心眼又脾氣倔,一旦感到受傷就急忙關閉心門拒絕溝通,一逕地用自己的理解解釋他人,難怪容易曲解其意製造一堆誤會。
然而,我卻突然驚覺,在這一點上我們兩個竟是如此雷同,我似乎,也是這樣⋯⋯
「我就這麼不值得愛嗎?連生我養我十多年的媽媽,都不要我⋯⋯」阿溫兀自陷入死胡同中鑽牛角尖。
「不是!不是這樣的!」我受不了地大叫。
「關關,我好孤單,為什麼我愛的人都不要我?」溫慕言轉身將額頭傾靠在冰冷的牆上,一下又一下地磕著,他每敲一下,我的心就痛一次,再也沒辦法故作冷漠,無情地轉身離他而去。
真的再也沒辦法了。
心裡有個聲音悄悄說著:「留下吧,他需要妳,偷偷在一起,別讓何穎柔知道就好。」
於是我拋去滿身的罪惡感與對於預言成真的恐懼,對他做出承諾。
「你有我!」我撲上前從背後擁住他,靠著他寬闊的背大聲說著。
那樣偉岸的身軀,卻要承受著如此無邊的孤獨,我於心何忍?
「妳說什麼?」溫慕言愣了下,輕抓住我環在他身上的手,轉過身來看著我,眼神狐疑而迷茫,似乎不相信他耳朵聽到的回答。
「阿溫,我放不下你,從這一刻起,我不離開了。」我看著他轉悲為喜的模樣,心裡熱烈鼓動起來,壓抑許久的情感在霎時間全數上湧,哽在喉頭,又讓鼻子發酸,眼睛更是漸漸模糊不清。
「可是妳和安卓⋯⋯」溫慕言忽然露出痛苦的神情,看得我心揪成一團。
「沒有我和安卓。」
我見他滿臉疑惑,長聲嘆了口氣,將隱瞞許久的實情和盤托出。
「我並沒有和安卓在一起。」
「怎⋯⋯怎麼會?」溫慕言的聲音抖得厲害。
我定睛凝望著他,下足了百分之百的決心,躊躇許久,終於勇敢說出口:「阿溫,我喜歡的人,是你。」
那一瞬間,空氣宛如凝結,阿溫先是怔然,之後猛地用力將我擁入懷中。
「天啊!關關,妳知道我等妳這句話等多久了嗎?」
「我知道,原諒我一直騙你。」我將頭埋在他的胸膛裡,悶著聲說。
「可是為什麼何穎柔告訴我妳喜歡的人是安卓?而妳卻也不否認?」溫慕言的聲音自我頭頂緩緩鑽入耳裡。
「因為她求我別喜歡你,我當時只想著她對我的好,只要她開心我什麼都願意,所以我答應她不喜歡你,可是她不相信,我便撒謊說我喜歡安卓,她信以為真,全告訴你了。」我苦笑,當下的表情肯定比哭還難看。
「可妳的確和安卓很親密。」阿溫忽而放開我,眼神和語氣同時泛出濃濃醋意。
「因為你們在一起之後,何穎柔在我面前總是幸福洋溢,我看著難過,便時常找安卓訴苦。」我忍不住又倔了起來,抬高下巴反嗆。
阿溫苦笑著說:「何穎柔喜歡在別人面前演出幸福的戲碼,但我們私底下的相處其實很冷淡,她有強烈的佔有慾及控制狂,喜歡干涉我所有的事。也常抱怨我不理她,連吵架都不吵,我好幾次提分手,她就拿妳威脅我,說要和妳斷交,說只要她一句話,就沒人會跟妳做朋友,我怕她真的傷害妳,所以一直沒分成。」
「哈,原來真是如此。我自以為珍貴的友情,不過是何穎柔用來牽制我不能接近你的工具。」我自嘲地笑著,笑得眼淚都跟著滑落。
也許從一開始,何穎柔就已經步步算計過,我只是掉入她預設的陷阱而已,現在形勢比人強,木已成舟,為時已晚。
「關關,我既然已經明白了妳的心意,就不可能再和她拖下去。妳別怕,無論如何我都會護著妳,就算沒有朋友,妳也還有我!」阿溫指著自己,傾下身凝視我。
我毫不懷疑阿溫保護我的決心,卻還是深感無奈。
「現在不行,不是因為我怕受傷害,而是你已經被何穎柔認定是『她』的,她心高氣傲,承受不起這樣的背叛。」
預言如影隨形跟著我,我沒有一天忘記過,現在越界之後,感覺整個逼近,壓得我喘不過氣,我只能盡量讓傷害降到最低。
「可是若我不好好跟她分手,妳便是第三者,我不要別人這樣罵妳!」溫慕言再度用力緊抱住我。
「阿溫,我本來就是你們這段關係裡的第三者,從沒有退出過。或許當初勇敢一點,自私一點,我們會在一起,可是錯過之後,我就沒有選擇地成了第三者。」我自己戳破,真相就是如此,只是過去不肯面對而已。
劉杏兒說我會搶人男友,其實也沒錯,無論是否自願,我到最後都會讓局面變得難堪。
「那我更不能讓妳繼續當個第三者!」溫慕言捧著我的臉,不肯妥協地頻頻搖頭。
「阿溫你跟她在一起你一定清楚,何穎柔根本不像她表現出來那樣柔弱溫和,她是追求完美的偏執狂,她的人生沒有失敗兩個字,若硬是要逼她分手,我怕預言就成真了⋯⋯」我拉著溫慕言的手央求他。
「那些沒有根據的事,我不信!」
「阿溫!」我心急一喊,此時腦袋裡倏然浮現何穎柔浴血的畫面,接著一道腥紅直衝腦門,像是被潑了一桶紅漆,眼前瞬間血光奪目,頭顱也跟著劇痛不已,那痛彷彿噬骨般無窮無盡,讓我整個人癱倒,我軟綿綿倚靠在溫慕言身上,呼吸急促,幾乎要吸不到氧氣,渾身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關關!妳怎麼了?」阿溫被我嚇到,打橫抱起我就往系館外跑。
「阿溫⋯⋯真的不要⋯⋯這是警告,現在還不能跟何穎柔徹底分手⋯⋯」溫慕言將我塞進車裡時,我儘管上氣不接下氣,還是堅持告訴他這件事的嚴重性。
「別說話!喝口水!」阿溫不肯正面回應,讓我更著急。
「答應我!」
「妳先休息,我們再說好嗎?」他放下椅背,將我壓躺在椅上。
「如果你不聽我的,那我只能讓自己消失,永遠離開你!」逼不得已,我只好狠絕逼他承諾。
「好,都聽妳的。」阿溫愣住,最後拗不過我,總算妥協。
那一陣詭異的不適緩和之後,我吃力地大口呼吸,額頭上沁出斗大的汗珠,手腳還有些發涼。
「阿溫,這太可怕了⋯⋯」我驚魂未定,舉起手背抹掉臉上的冷汗,溫慕言見狀便拉下我的手,用他的衣袖一一為我拭乾頰畔殘留的汗珠。
「別怕,妳有我。這一次,我絕不再放開。」阿溫驀然低首,吻上我的唇。
我和阿溫在一起了,可是事情沒有解決,只是朝向更複雜的那端蔓延而去,誰也無法在懸崖前勒住那匹脫繮的馬。
※一旦認定彼此的關係,我們就從此走上鋼索,回不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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