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比賽當天一早,戲劇排練室就鬧哄哄的,各系參演的人幾乎都有話劇社的成員,戲劇排練室平時也做話劇社的社團教室,在禮堂空間不足的狀況下,這裡儼然成了第二後臺。
今日的情形讓我有些苦惱,登臺必須化濃重的舞臺妝,但我不會,安卓還沒出現,我又不敢求助何穎柔,只能在鏡子前對著自己的臉發呆。
不知為何,我覺得自從演了羅瑟琳的角色後,何穎柔對我就有些若即若離,也許是我多想,但我害怕她看我的眼神是事實,尤其溫慕言在的場合,我更是躲得遠遠地,所以除非她主動找我,不然我就算落單,也不會去打擾她。
「等一下比賽就開始了,大家都在化妝,妳怎麼在發呆?」一個陌生的聲音傳入耳間,我疑惑地轉頭。
是個長相清秀,說話聲音平淡無波的女孩,我從未見過。
「妳是誰?」我不習慣與人相處,初次見面總有些彆扭,學不來親切問候那套矯情戲碼,毫無掩飾下,聲音就這麼冰冰冷冷地傳出來。
「我叫『黃妃紅』,大氣科學系,話劇社。」對方沒被我的冷漠嚇跑,她的反應平靜得令我訝異。
黃飛鴻?怎麼會有女生叫「黃飛鴻」?武功高強嗎?
「草頭黃、妃嬪的妃、紅色的紅。」
她看看我,淡然回應我心裡的驚嘆號,接著轉身離去,過沒多久又走回來,手上多了一個黑色的方盒子。
「我猜,妳不會化舞臺妝,我幫妳吧,反正我今天本來就是來幫忙化妝的。」她掀開盒子,裡面出現擺放整齊的各式化妝品,相當專業。
「謝謝。」我心裡雖感激,臉上還是難以扯出笑容,依然面無表情。黃妃紅也不在意,她專心拿起工具,開始在我臉上擦擦抹抹。
「妳不是何穎柔的姐妹淘嗎?她怎麼不幫妳?」黃妃紅邊幫我上粉底邊問。
「妳怎麼知道?」我驚訝地睜開眼,粉撲差點拍進我的眼睛裡。
我懷疑這個黃妃紅也非常人,搞不好和我一樣有某種特異能力。
「誰讓妳睜眼的?閉上。」黃妃紅很酷地說。
通常,都是我冷別人,今天第一次被冷,讓我覺得很有趣。
「對不起。」
「何穎柔整天把妳掛在嘴邊,我們想不知道都難。」
「是嗎?」我以為我只是何穎柔眾多朋友之一,不知道她這麼重視我,心裡忽而緩緩滑過一股暖流。
「不過,我覺得那是因為她沒有收集過妳這種朋友而已。」黃妃紅的語氣有點不以為然。
「咦?」這回我不敢冒然張眼,只是挑高眉頭表現我的疑惑。
「我和何穎柔是高中同班同學,都參加話劇社,我認識她很久了,她有收集朋友的癖好。」
「收集朋友?」這是什麼癖好啊?
「就是她希望每個人都是她的朋友。何穎柔的人生什麼都有,所以她很習慣擁有一切,包含每個人的友情,她都想擁有。」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論點,相當不可思議。
「所以妳也是她的朋友?」
「不是,我不想被收集,我只和頻率相同的人當朋友。」黃妃紅三兩下就完成了我的舞臺妝,她俐落地將化妝品收回盒子裡。
只和頻率相同的人當朋友?
我失笑。
如果她嚐過一個朋友都沒有的滋味,就不會如此灑脫說這樣的話了。
「小心不要搶了她認為該屬於她的東西或是,人,她的報復手段超乎妳想像。」
黃妃紅離去之前,丟下這麼一句話,在我的心間激出好大一汪水花。
何穎柔是這樣的人嗎?那一刻,我發現自己竟然完全不了解她。
「關關!咦,妳化好妝了啊?」就在我認真思索黃妃紅那些話時,何穎柔親切的聲音悄然出現。
她看起來一點都沒有刻意要疏遠我的樣子,一切都是我多想了!
「嗯,有個話劇社的同學看我在鏡子前面發呆,就主動幫我。」我開心地咧嘴一笑。
溫慕言跟在何穎柔身後出現,正巧接收到我的笑容,他的眼中頓時散出迷離的眸光,我趕緊旋過身,不敢正視他。
「話劇社的同學?誰啊?」何穎柔左右張望,發現拎著化妝箱穿梭在同學間的黃妃紅時,眼神一凜,忽而轉頭告誡我:「黃妃紅幫妳化的嗎?她是個怪人,離她遠一點。以後需要我幫忙就來找我,不要隨便接受別人的幫助。」
沒想到,何穎柔對黃妃紅的評價是這樣。
我不知道,接受別人的幫助還要經過她的同意,但是她的話語中似乎對於我有難而不向她求助頗有微詞,讓我突然心生愧疚。
「對不起,我以為因為我演了羅瑟琳,妳不想理我,所以不敢去找妳⋯⋯」我低頭訥然碎語。
何穎柔聞言,先是一怔,臉上表情略顯僵硬,隨後嬌聲一笑,伸手輕推我。
「什麼啊!演戲而已,幹嘛不理妳?等一下好好演,我們很有機會拿冠軍的!」
「好。」我看著何穎柔天使般善良美麗的笑容,終於寬心地笑了。
「外文系準備囉!」催場的工作人員在門口探頭提醒。
「走吧!」何穎柔牽起我的手,一同往禮堂走去。
我在後臺偷覷了眼臺前,觀眾座無虛席,還有許多搖旗吶喊的加油隊伍,我的心猛然噗通狂跳,趕緊縮回身,瞥見身後和我同是第一幕率先出場的溫慕言,正一臉慘白在一旁搓手,看起來比我還緊張。
「別管臺下,把情緒投進去,絕對沒問題。」安卓適時出現,他在溫慕言耳邊低語,未料我全聽到了。
「記得,關關就是羅瑟琳,我給你這個機會,如果你不好好表現,我不會輕易讓給你。」我聽不太懂安卓的話,但我見到溫慕言的表情出現一種下定決心的篤定,似乎兩人事前就有了什麼樣的妥協,而我,是他們的籌碼。
然而,我已無暇多想,舞臺上的燈光倏忽轉暗,幕落時分,主持人開始介紹本劇,我急忙上臺擺好位,黑暗中,和溫慕言眼神交錯,心中意外湧起彼此交付的穩定感。也許,我的情感,只能在劇裡全然釋放,就,豁出去吧!
燈亮幕啓。
時尚派對上,羅密歐對名媛羅瑟琳一見傾心,他追逐著羅瑟琳的身影,逮著機會,衝動示愛。
「我愛妳,請妳回頭看我一眼,羅瑟琳!」
「不!羅密歐,我不能愛你,你走吧!」我抓住胸前的衣襟,感受到裡頭鼓噪急促的心跳聲,彷彿要竄上耳邊的麥克風,傳遍全場。
背後猛地一陣溫熱,我落入羅密歐的懷抱。
「求求妳!妳若不愛我,我會思念而死!」他的下顎靠著我的肩頭,雙手環抱我的腰際,親密的接觸,讓我的心顫抖不已。
「羅密歐,愛情於我,如深淵,我怕!」我回身推開他。
對視。
接著,羅密歐突如其來上前再度將我擁入懷中,右掌托著我的後腦勺,一個傾身,與我雙唇相接。
彩排的時候沒有這段!
這是當日安卓的詮釋,但那是沒有碰觸的空吻,可此時溫慕言竟然真的含住我的雙唇,我經歷過數秒的空白,想起自己還在舞臺上,奮力將他推開,直覺賞了他一巴掌,往後踉蹌數步,驚懾地凝睇著溫慕言。
臺下傳來屏息後的濃重呼吸聲,顯然這一吻,成功攫住了觀眾的情緒。
「為什麼?」
「我不能愛你!不能!」我拼命搖頭,轉身提起裙裾,慌忙離去,一直到進了後臺,還是無法平復狂亂的心跳。
我撫上自己的唇瓣,餘溫猶在。
戲是假的,但情緒是真的。
我沒空分解心情,很快又到了出場的時候,這時,羅密歐已經移情別戀茱麗葉,羅瑟琳傷心欲絕。
羅密歐於舞會上追逐茱麗葉的身影時,我追逐著羅密歐;羅密歐潛進卡帕萊特家後花園對著茱麗葉互訴情衷時,我躲在暗處哭泣,經典的「陽臺劇幕」後,便是羅瑟琳的獨白。
「羅密歐,你的愛為何如此輕易說變就變?在我還沒有勇氣愛你之前,你已經愛上茱麗葉,如此,我要真心何用?噢!羅密歐,我要你為負心,付出代價!」
燈光在我身上忽幽轉暗,全場爆出如雷的掌聲,幕落。
第一幕結束後,我回到後臺,久久無法平復,安卓走過來拍拍我的肩頭,告訴我,演得很棒,我淚眼婆娑地望著他,忍不住伏在他的手臂上哭了起來。
接著,我撐過了一幕又一幕,直到最後三人對戲的高潮,我竟然在臺上整個崩潰。
墓室裡,我穿著黑色的斗篷,看不清面容,瞅著躺在精緻棺木裡的茱麗葉,露出一抹冷笑,我在這裡,和她一起等著羅密歐的到來。
茱麗葉的未婚夫帕里斯正在墓室外為我把風,在我聽到劍器敲擊聲時,便知羅密歐已趕回來,準備見茱麗葉最後一面。
「茱麗葉!」羅密歐一劍擊潰帕里斯後,闖了進來。
「她已經死了。」我起身相迎,走到羅密歐面前,緩緩揭下斗篷,讓他看清我的面容。
「羅瑟琳!妳為什麼會在這裡?」羅密歐手中的寶劍因錯愕而掉落,發出哐哴聲響。
「我要親眼看著你們,生、離、死、別。」我一字一句咬牙說出。
「不!茱麗葉,妳不能死!」羅密歐見到茱麗葉,立刻飛撲而上,將她從棺木中橫抱而起,哀慟地伏在她身上痛哭。
「噢!我的愛!我的妻子!死亡親吻了妳,但妳依然如此美麗!」
我的表情森冷,可眼淚卻自始至終都落個不停,我也不知道如何控制,只能任其放肆地奔流。
「既然如此難分難捨,那麼就喝下它。」我自懷中取出一瓶毒藥,丟擲到羅密歐身前。
「羅瑟琳,為什麼?」羅密歐拾起毒藥,拔開瓶塞,眼中堆滿了複雜難懂的情緒。
我哀傷地凝視著羅密歐,眼睜睜看著他仰頭將毒藥一飲而盡,黑色的鮮血自他的嘴角汩汩而出,倒在茱麗葉身上靜靜死去。
我走上前,將他和茱麗葉拉開。
「羅密歐,我愛你,可你給我的機會竟是如此短暫!如果沒有茱麗葉,你就會一直愛我,而我會卸下心房,接受你的愛,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負我?」我撫著他寧靜的睡容,一滴淚,落在他的眼睫上,幾乎是同時間,他的眼角滑下一抹淚,就這麼滴在我的手背上。
那灼熱的觸感,讓我永生難忘。
茱麗葉悠悠轉醒,當她見到已無氣息的羅密歐,驚徨地質問我。
「羅密歐怎麼了?」
「死了。」我面若冰霜,淡然起身背向她。
「沒有人告訴羅密歐我是假死的嗎?」
「沒有。勞倫斯神父派去通知羅密歐的修士被我攔阻下來,來不及告訴羅密歐,他就來赴死了。」我冷笑。
「妳為什麼要這麼做?」茱麗葉心碎大吼。
「我要他為負心,付出代價!原本他愛的人是我,因為妳,他才會移情別戀!如果沒有妳,我會一直擁有羅密歐的愛!」我逼近茱麗葉,無情地控訴她。
「羅密歐死了,我也不獨活!」
茱麗葉匍匐到羅密歐身邊,拾起毒藥瓶子想跟隨他而去,卻發現毒藥已被羅密歐一飲而盡,哀慟欲絕地痛哭失聲。
「就算妳死,也無法和他在一起!」我丟了一把匕首到茱麗葉身前。
她想都沒想,一把舉起匕首,往胸前一刺,倒臥在血泊中。
我獨自站在舞臺中央,笑得張狂,眼淚卻不停灑落。
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死讓蒙太古與卡帕萊特家族的宿仇得以和解,卻無法讓羅瑟琳破碎的心癒合,她不只是悲劇的推手,也同時把自己寫進了悲劇裡。
我跌坐在地,捧著頭不停哭泣,直到臺下響起如雷的掌聲與歡呼,我才恍如隔世地意識到自己的戲已落幕。
溫慕言走過來將我扶起身,輕輕為我拭去滿臉的淚水,接著牽起我的手將我帶往後臺,過程中的渾噩,讓我無意識接受了他的溫柔,任由他將我摟入懷中安撫,只記得,他最後在我的耳畔低喃:
「關關,妳很棒,這只是戲,我依然是我。」
從那一刻起,我的心開始不受控制,理智與情感的拉鋸,將我一把推入煎熬的煉獄裡,我以為,終其一生都無法超脫。
※我在戲劇裡迷失自己,迷失在你無盡的柔情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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