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大學後,我並沒有比較快樂,以前,唸書考大學就是我生活的全部,現在我已經考上大學,反而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一開始我每天渾渾噩噩無所是從,有課的時候上課,沒課的時候就窩在宿舍睡大頭覺,晚上上網打逼逛到凌晨二三點,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翹課,騎著機車漫無目的在台北市亂晃。我也去過幾次聯誼,可那些男生沒一個對我的眼,愈看愈討厭。幾次之後,我便拒絕參加那種無意義的活動。
那段時日的我努力糜爛,只是為了讓自己忘掉科學麵。在他離開之後,我對他的感情才開始發酵,而且與日俱增。後悔與思念交雜的心情,讓我每天都感到絕望,後來我加入了學校的山地服務隊,藉著出隊到偏遠山區帶些營隊活動、服務原住民,來填充我的生活與心靈,那使我不再那麼活再過去的回憶中,而能清醒一些。
不過,這樣的情形沒持續太久,我第二次出隊,就碰上大災難,幾乎改寫了我所有的人生。大家都還記得1999年9月21日吧,那一場驚天動地的狂烈地震,差點搖沉了半個台灣島,當時我人在南投信義鄉,很不幸地,成了九二一大地震的受害者。那一段驚心動魄的過程,我是由別人口中得知,因為我那時早就盪在鬼門關外,差一點點就回不來了。
我的記憶只走到房子塌下將我埋在瓦礫堆裡那一瞬,接著便進入一片死沉的黑暗,等我再度見到白光時,已經是兩個月後的事。這兩個月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當我已能夠順利接收外界訊息後,老媽在我的病床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足足說了三個鐘頭才將整件事的始末敘述完畢。
老媽說,地震發生後,她就立刻撥手機聯絡我,但當時我的手機一直不通,因為我早在地震的瞬間幾秒內被拖進鬼門關,手機也一併湮沒在碎石瓦礫中。不過遠在台北的家人當然不知情,直到廣播透出地震相關消息後,大家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也不管還有什麼餘震,隔天一早全家人即驅車直闖南投,只為了確定我是生是死。
一到南投信義鄉,但見我所寄宿的民宅早成了廢墟一處,老媽當場哭得柔腸寸斷,幾度昏厥。幸運的是,我在黃金七十二小時內即被搜救人員發現,大夥兒費了好大的勁才將我從山一般高的瓦礫堆中挖出來。據說那時,我已無生命跡象,我的命是在加護病房中被硬救回來的。
但,我清醒過來後,卻發現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當我想說話時,我的喉嚨只能發出咿咿啊啊的難聽聲音,無論我再怎麼努力,就是一個字也拼湊不出,我甚至連「爸媽」這樣簡單的字眼也無法說出口。
我簡直不敢相信,上天還了我一條命,卻同時奪走了我的聲音!
而當所有人為我的甦醒歡欣鼓舞之時,我卻只能見到他們喜極而泣的樣子,所有的聲音像掉進水裡似地,我什麼都聽不見!
我是活過來了,然而我的聲音死了,我的世界一片寂靜,我喪失了最基本的言語能力,我彷彿被上蒼關入無形的牢籠中,活在別人的世界之外,同時也活在別人的快樂之外。我變得好孤獨,因為我無法和別人溝通,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也沒辦法告訴他們我想說什麼。我的雙手因碎石的壓迫,而斷了好幾節,根本無法寫字,我頂多只能接收別人寫在紙上的訊息,卻無法回應。
我忍不住怪罪命運,為何將這種厄運降臨到我身上?是否因為我的光已消失,我就不能存在?我註定從此活在黑暗之中,除非…我的光再度出現…但不可能吧,科學麵說他也許永遠不會再回來。
我漸漸落入自我摧殘的死亡淵藪中,因為我不想活,這樣不生不死的苟活著,倒不如別把我救回來,至少我還有伴--那夜和我睡同一處的隊友以及民宅主人一家老小全部在九二一中罹難,我是之中唯一存活下來的人。
然而,悲哀的是,我連求死也不成,因為我就像個廢人似的,只能躺臥在床,我沒有手可以握刀子,我弄不到安眠藥,我下不了床綁帶子,沒有一個死法是我可以使用的。真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後來,也許是求生意志薄弱,我再度陷入昏迷。我想,這樣也好,這回我也不想再醒過來了。
常聽老一輩的人說,人死前,腦中會像播電影一樣重溫記憶的每一部分。我清楚的記得,我回到了孩提時代的無憂,清湯掛麵的國中時期,慘澹沉重的高中生涯,以及…那一場車禍…貓空畫室…科學麵留給我的素描本…哀傷的道別信……
我的記憶走到這裡,卻像落入冰極般瞬間凝住,畫面停留在科學麵的笑容裡。
就快要走完了所有的記憶,就快要解脫,就快要撒手人寰,卻走不過最後一道關卡,難道放不下?他是我無法卸下的牽絆,離開我的生命,卻也用回憶牢牢鎖住我的生命,使我無法瀟灑離去。
奇怪的是,明明已喪失了聽力,我卻聽見科學麵熟悉的聲音,是幻覺吧…
小希…小希--小希!
溫柔希…溫柔希…溫柔希…
是你嗎?科學麵,是你嗎…
記憶裡的科學麵開始動了起來,他伸出手,溫柔地撫上我消瘦的臉。我看見他眼底的哀傷,和他離去的那天一模一樣。
…小希!小希!快點回來!快點回來!…
記憶裡的科學麵緊緊地將我擁在懷裡,我見到他眼底的濕潤,我感到額前一陣溫熱,接著,他的擁抱愈來愈實在,我漸漸覺得溫暖,漸漸覺得眼皮不再沉重,漸漸甦醒…
「…」
科學麵…
「呃…咿…啊…」
「小希!」
迷濛中,我依稀見到那張熟悉的面容…憂鬱的美麗雙眸,挺直有形的鼻樑,尖削的下巴…宛若從漫畫裡出走的美形男,是記憶中永難磨滅的容顏,而今,浮現眼前,是迴光返照抑或思念過度後的幻覺?真的是科學麵嗎?他回來了?
之後,我的病床邊突然湧入了大量的人群,有醫生、推著儀器的護士、爸、媽、哥哥、姐姐、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大姨媽、二叔公、三姑姑……還有,人群之後靜靜佇立一旁的…科學麵…
半個小時後,我從加護病房轉入普通病房,醫生說,我已脫離險境,不用再靠氧氣罩、呼吸器維繫生命,真的是上蒼庇祐。不過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因為科學麵回來了。
人群散去之後,病房內只剩我和科學麵,我見到他強扯著憂鬱的笑顏,一步步踱至我的床畔。
科學麵…
我想大聲呼喊他,宣洩心中鬱積已久的思念之情,張開口,聲音卻瞬間消失在凝結的空氣裡,化為無聲的繾綣。
「小希…我回來了。」科學麵的雙手純熟地比著手語,在我的耳邊輕訴。
他怎麼會手語?他不是才剛回來嗎?怎麼會知道我現在變得既聾又啞,已經不能與他侃侃而談了?
自從我喪失溝通能力後,我開始學會辨識另一種語言,手語於是成為我與他人溝通的新橋樑,連我自己都還不太熟悉,沒想到科學麵卻已能用雙手「侃侃而談」。
《我去巴黎後的每一天都活在後悔中,因為我根本不想離開妳,但我卻沒有勇氣回來,一直到九月二十一號,我在新聞上得知台灣發生大地震的消息,那一天,我的心跳得特別快,幾乎躍出胸口,不詳的預感,不知為何在腦海中悄悄成形。果然,隔天我就在媒體公佈的罹難者名單上看到了妳的名字。我知道不能再逃避下去,我必須回台灣,就算妳真的不幸罹難,也要見妳最後一面。回來後,見到的卻是一張憔悴沉靜側顏,問了溫伯母後才知妳雖幸運生還,卻不幸喪失言語能力,完全與外界斷了溝通。當時的妳,就像一個被鎖在象牙塔裡的公主,只有一扇窺視森林的窗,然而卻無法逃出象牙塔的桎梏,所以我決定學好手語再回來見妳,原諒我這麼晚才出現,因為只有學會手語,才能將妳從孤單的象牙塔裡救出來。》科學麵從包包裡拿出一本小冊子,遞到我面前,他為我翻開,讓我能順利閱讀,待我闔上寄滿思念的記事簿時,他輕輕撥開我垂落的髮絲,在我的額頭上印下思念的吻。
「我只消失了一下下,就差點失去妳,從現在起,我再也不離開,我要永遠留在妳身邊守護著妳。是光和影的魔咒吧,我今生註定永遠伴在妳左右,當妳的光,照耀妳的生命。」
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用淚作為回答。
「也許妳已經知道我的心意,但再給我一次告白的機會好嗎?」
好…
我點點頭。
「我、愛、溫、柔、希,希、望、溫、柔、希、也、愛、我。」科學麵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比畫出來,我雖聽不見,但卻能感受到每一字的力道,重重的擊在我心口。
淚狂肆地奔流,我好想大聲告訴他,我一直都愛他!然而,我說不出口…
「我等妳,無論多久,我都會等妳,等妳愛我。」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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